■ 標題:/荒謬、異化與失序的心靈
類別:學術論文 / 發佈者 :藍海知識有限公司 / 公布時間 :2012-01-30 18:20:58

 

荒謬、異化與失序的心靈
---閱讀郭博州的視覺意象與符號
 
曾肅良 Tseng, Su-Liang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 藝術史研究所 專任教授
 
郭博州在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就讀時期是高我一屆的學長,因此,我對於他的求學與繪畫的歷程,較之別人清楚許多。仍然記得他在校期間,就已經展現了他對色彩與形式特殊的敏銳感,雖然他的寫實技巧相當突出,卻一直醉心於現代新繪畫的探索,他的許多作品,也一直熱衷於表現色彩與形式之間的微妙關係,猶記得他在大三時期,以一幅插滿飛舞國旗的高架橋所組成的水彩作品,新穎的構圖,鮮明的色彩感,獲得系展第一名的榮譽。
郭博州對於前衛繪畫的探索,直接受到旅美畫家趙春翔的啟發與影響,他從趙春翔的繪畫與美學觀念裡,得到更堅定的信心與體會。他與趙春翔的師生因緣,起源於1980年代,趙春翔從美國返台,在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擔任兼課老師的期間,趙春翔怪異的綠色襯衫的穿著與特殊的畫風,隨和的上課作風,激起了一些同學的好奇心,當時本人是二年級的學生,也喜歡隨同趙春翔,聆聽他講美國藝壇的動態以及新鮮的繪畫技巧與美學觀念等等。
「任情豪放、揮筆狂書」的靈性啟發
當時是三年級的學生的郭博州,對於趙春翔的美學觀念與繪畫風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契合感覺,因此不論在課堂與課後,他都把握住與趙春翔相處的時光,積極地向趙春翔請益,建立了良好的師生關係。在他大學四年級舉辦第一次個展的時候,趙春翔在他的流言簿上寫道:「把握自我即興的衝動,任情豪放之下揮筆狂書,自是超形象的抒情靈性展示,藝術不是圖解插圖致用之事,是超然的純真,把自己的思想靈會思想直注下來,就是成功之路」,這些充滿理想與感性的鼓勵,深深影響了郭博州的藝術思維。1989年,他負笈到美國紐約市立大學深造,不僅得到趙春翔的慷慨資助,也與趙春翔住在紐約的同一區域,就近請益與照顧趙春翔。
無可疑問,趙春翔給予郭博州的影響在於直抒胸臆、渾然天真的美學思想。這種美學觀念一直縈繞在郭博州的心靈深處,我們可以從審視郭博州的繪畫作品裡,一直保留此種直接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精神內涵。不論是拼貼與抽象表現的方式,多多少少總含有即興的趣味,都難免透露出一種不假思索、即興揮灑的性格。在「沈醉東風」這本畫冊之中,我們看到了趙春翔所給予郭博州的影響,在畫面之中,不斷地泛成一圈圈漣漪,四散開來,較之趙春翔的作品風格,郭博州顯得更含蓄、內斂而有一種斯文的氣質。若說趙春翔是激情奔放的詩人畫家,郭博州則是帶有哲思與理性思維的藝術家。
郭博州在紐約留學期間,常常把握機會參觀美術館與畫廊,對於美國現代繪畫風潮,多所吸收。其中最讓郭博州心儀的畫家是以大膽表現聞名的二十世紀美國畫家羅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 1925--2008),羅森伯格所倡導的組合式繪畫(combing painting),在傳統油畫的基礎上加上日常生活裡隨手可得的材料,像是空瓶罐、輪胎、球鞋、時鐘甚至電器、動物標本等等,以黏貼或是拼貼組合等等手法,將具象的生活用品,結合抽象的油墨水彩,將傳統油畫從二次元的空間帶到三次元的空間表現,也帶給我們豐富的視覺效果,而就是他那即興曲風格的作品,隨手一揮而就的瀟灑作風,啟發了郭博州意在筆先,隨書狂寫的繪畫理念。除此之外,羅森伯格結合版畫的複製原理與抽象表現主義繪畫的恣意揮灑與豪放的筆觸,都深深觸動了郭博州的心弦,我們可以在郭博州日後的繪畫裡,看到許多以拼貼與組裝的技法的作品,更看到他以版畫與油畫結合起來一起表現的作品,在許多作品裡,他恣意地使用Montage的表現手法,把生活的片段或實物引入作品中,把不同時空背景的圖像重新組合、拼貼,在對立、矛盾而又華麗的組合裡,不同色彩與造型因不斷地互相撞擊,而產生了豐富的想像力與疊像之美。
現實的碎片與生活的斷面
事實上,羅森伯格所表現的繪畫作品不在於外表所看見的色彩、造形與形式,而在於反映現代生活支離破碎的真相,也強烈彰顯出一種偶然、隨興的生活化趣味,更突顯出一種新新穎的即興繪畫的技法與觀念,以忠實記錄內心不斷波動的影像為主的繪畫風格,這些在在都給郭博州強烈的震撼與影響。
我可以想見,郭博州在美國深造期間,所深刻體會到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形態,在五花八門、五光十色的都會裏,體驗到多元而零碎,充斥著廣告與視覺影像,片段資訊蜂擁不斷的現代生活。
身為世紀末與新生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郭博州像是一位漂泊的浪子,浸泡在周遭一片光怪陸離的視覺語彙裡,這些零碎的碎片,看似毫無道理,卻都是曾經根著於傳統的碎片。郭博州所面臨的正是當代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所主張的「景觀社會(La a société du spectacle)」現象,居伊‧德波認為高度資本主義社會已經進人了以影像物品生產與物品影像消費為主的景觀社會,「景觀」已成為一種物化的世界觀,景觀在本質上不過是「以影像為仲介的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他認為現代社會已經由馬克思認為的「商品的堆積」轉變為「景觀的龐大堆積」,居伊‧德波在《景觀社會》一書之中開宗明義便說道:「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積」[1]。昔日人們認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是對於當代大眾來說,眼睛卻已經成為心靈的替代物。我們整天被各種各樣像是電影、電視、燈箱、招貼、櫥窗、裝潢、商品外觀設計、商品包裝、雜誌插圖、書籍封面等視覺刺激所包圍。視覺圖像的浮濫使用,讓現代人除了傳統的視覺的享受之外,連味覺、嗅覺、聽覺、觸覺、感情、思想、好奇心,甚至性慾的滿足,也因為極度的視覺化乃至被視覺所替代。郭博州的繪畫在於彰顯現代生活裡這種「眼花撩亂」、「無所適從」的視覺浮濫現象,因為這種視覺擠壓、並置、對立的趣味,才能讓現代人感知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在日常生活裡「走馬看花」的真實而同感的感覺,他以拼貼、組裝的手法反射出圖像囤積,雜亂無章的符號、擁擠的視覺殘片與堆積的生活印象,而有趣的是,這種片斷零碎的印象被現代人感知成為一種生命存在的真實,一種生存的意義。
在矛盾、對立與衝突裡吟詠的詩歌
郭博州曾經在海外進修,嘗過飄旅異鄉的況味,而異鄉的情懷正符合後現代的「不確定性」、「混雜」的精神特質,漂泊不定、無聊荒謬的生命真相,正是後現代的核心精神。我們所生存的「後現代」時空船艦,航行在舊有的傳統崩解之後,現代人亟欲尋求是傳統與現代的溝通,希望在中西的對話與中西的融合之中,建立起新一代的文化。而這種文化在郭博州的手裡,轉變成中西融合,而且以本土為主要內涵的圖像表現。。「西港刈香」、「台灣後花園」都是其渾身解數之作,「西港刈香」以乩童為題材,「台灣後花園」則是以台灣早期碎花布的紋樣,搭配其他紋樣與色彩,營造出「俗而有力」的感覺,而這種通俗、俗氣、俚俗甚至帶有一點粗鄙的民間趣味的畫風,卻顯出根源於民俗,一種粗獷、狂放、生命活潑潑之樂趣。
郭博州以並置各種毫不相干的圖像或是形式,企圖以強烈對立與衝撞的方式,激撞出新的元素,營造出新的意象。事實上,在後現代氛圍裡,往往以扞格與矛盾的形式,才能建構出符合現代人精神狀態的新美學。因此,畫面上高度的衝突、矛盾,強烈清晰的感官享受,才能讓現代人感受到一種美麗的快感。在「台灣後花園」系列之中,畫面上以書法與花布,線條與色塊加以拼湊與組裝,在大紅大綠之間,在象徵台灣本土民間品味的大紅牡丹花朵紋樣之間,夾雜以書法的優雅線條,一種極度誇張的鮮豔,一種減之再減的黑白效果,一種斯文與俚俗的結合,一種士大夫品味與民間趣味的撞擊,一種手工繪寫與機器印刷趣味的拼裝,看似華麗非凡、熱鬧滾滾,卻又帶一點斯文高雅的氣質,看似熱情洋溢,卻又冷靜含蓄,整體看來,異類物像的拼湊的確產生出一種莫名其妙、難以言述的氛圍。他更在墨色與色彩的對立之中,郭博州利用質地、肌理、造型、色彩等等元素,加以鑲嵌組裝,遠看似一群非中非西或是中西兼具,一群格格不入的圖像,卻都能獲得一種動態的和諧,像是一首首的激昂卻又音韻調和的詩歌,充滿豐富的意象與雋永的情懷。
符號、圖像的拼裝與本土意涵的折射
除了色彩與形式的經營,郭博州善用各種有意味的符號,許多富含象徵意味的符號在畫面之中重新組合,因為其中的拼湊與組裝,而形成許多複雜的內涵與感情,像是在「台灣後花園」系列之中,充滿昔日台灣花布文化的紅色花朵紋樣,以及象徵文人的書法線條,再加上英文印刷品,庭園意象等等,各種曾經充斥在我們周邊的物件與意象,都被他活用在畫面之中,產生奇異而特殊的情致。在某一方面,他刻意躲避畫面上的意義,將許多有文字的圖像,以單純的物件或是圖像來處理,另一方面,他卻以這些含有文字的圖像來激發觀賞者心靈深處那種充斥多元、異類文化的感情。事實上,許多圖像都是沒有任何文字上的意義,純粹只是圖像而已,但是在與其他圖像拼湊與組裝之後,每一個圖像符號,卻因為互相激撞而產生化學變化,出現充滿特殊意義的新意涵。
從深處心靈的層面探討,事實上,郭博州以其自身的經驗與體悟,嘗試反映集體群眾的意識與思維,他不僅僅在於反應自身的矛盾,也在於表達自身對自己文化歸屬認同所進行的反芻,近一百多年來,台灣的文化歷經各種文化的衝擊與洗禮,由於不斷地消融、滋生與變異,原本的面目也在不斷地改變,這種無形的集體心靈狀態,文化被逐步異化的恐懼感,郭博州藉由中英夾雜、雅俗與媒材混雜的圖像與符號,具體而微地折射出一幅又一幅整體的心靈形貌與圖像。
巨大的矛盾情結與荒謬的心靈投影
我深深地感覺,郭博州的作品,像是一支巨型的萬花筒,映照出七彩繽紛、千變萬化的現代人間萬象的種種組合,他遊走在華麗、庸俗與優雅、斯文之間,將迅速、多元、異類、矛盾等等物像融冶於一爐,調製出新的風味,新的氣氛,新的感情,這種趣味雖然陌生,也很難形容,卻吸引許多現代人感到親切而熟稔,他為我們反映出現代人藏在最深處的集體意識型態,極端厭惡傳統,厭惡舊事物,卻又偷偷地大量地懷念過去,積極想建構出新穎而盛大的思想文化,卻不得不在古人龐大的傳統文化遺產裡面尋求新的創意,這是現代人巨大的矛盾情結。現代人的荒謬在於一心鄙棄舊有事物,迎向新事物,因而在過去數百年,不斷地顛覆傳統,破壞舊傳統,可是曾幾何時,卻又逐漸地發現,我們並沒有能完全脫離過去死亡的歷史與傳統,我們仍然站在傳統之中殘喘苟活,這種矛盾的現象,其意義在於指出,我們無法一蹴可幾地創造新事物,而仍然必須撿拾舊有物的碎片,才能重新組裝出我們所認為的新事物。
我想,不斷激發郭博州的創作動力,在於描繪這種巨大矛盾的衝動,也在於他對現代人命運的迷惘與徬徨。一方面,郭博州為我們形塑的正是這一時代現代人的心情與感想,他為我們傳達的正是標榜新穎、創意趨勢,充滿躍動,變化的新世紀,另一方面,他卻是為我們素描出在新舊之間徬徨不已的現代人形象,誰也不知道現代人類的走向與命運,現代人只能夾雜在一堆堆的資訊、思維與物像碎片之間,與一大堆仍在不斷產生的新資訊、新思維與新物像之間,亦步亦趨、戰戰兢兢地隨著時間向前推進。
我想,身為現代人,郭博州形塑自己,也形塑周遭的生命,郭博州為自己,也為現代人剪裁與拼湊出一幅又一幅的自畫像,一幅幅以「荒謬」、「異化」與「失序」為樂的現代人的心靈圖像,讓我們可以在攬鏡自照,顧影自憐之餘,或許也因為沈醉在這一種看似豐美,實則荒謬、怪誕而又無聊的趣味之中,而忘掉自己的悲哀與無知的宿命吧!
 


[1] 居依德波(2006),王昭鳳譯,《景觀社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3。原文 “Toute la vie des sociétés dans lesquelles règnent les conditions modernes de production s’annonce comme une immense accumulation de spectacles.”(Guy Debord, 1992, ch.1, §1, p.15.)